很少有人能把一件事坚持做三十年,当代艺术家丁乙是其中一位。在5月19日即将于伦敦泰勒画廊开幕的个展中,丁乙带去的仍是其最新创作的十示系列作品,而这一系列从1988年算起,已经创作了二十九年。
泰勒画廊呈现的七张作品中四张是绿色调,三张是红色调,从半浮雕到慢慢发散,从沉静到强烈的爆发力,各自独立的作品呈现出渐进的序列,在画廊方正的空间内呼应。在这些一眼难于理解的抽象画作背后,是丁乙近三十年的创作积淀。
1949年后的美术教育视野还不够开阔,直到1980年代,中国改革开放,西方当代艺术随之引进,加速了年轻一代的思考,当代艺术也由此在中国萌芽,那也正是丁乙在上海工艺美术学校求学的年代。“那时我看到了美术史的案例,看到了曾经呈现过的东西,我意识到必须要找一条新的路,这条路区别于西方已经走过一百年的现代主义道路,又区别于中国传统文化。”
当时的中国没有纯粹的抽象艺术,更没有理性的抽象艺术,在丁乙1988年第一次用十示这样的名称和符号创作时,实际上是发出了自己的宣言,告诉世界,他从此以后要做一个理性的抽象艺术家,形式主义的抽象艺术家,做一个研究艺术本体的实验者,抽离社会实践和社会生态。“每个人都有辨识的经验,这些经验与自己曾经经历过的现实连接在一起。我用十示做题目,就是为了切断和观众之间的这种意象或经验的连接。”
最开始丁乙选择了一种非常理性,甚至冷漠的方式进行创作。他用尺和直线笔绘制出作品,用以区分当时主流的绘画艺术。“我甚至想做出不是人画的而是机器画出来的效果,我当时非常明确地要把艺术做得不像艺术。”
尽管周围的老师和同学不太认可,认为丁乙的作品不像艺术,甚至惋惜丁乙走错了方向,但丁乙自己内心是坚定的。在阅读了多本现代艺术史书籍,看到了西方当代艺术百年进程后,他坚定地认为在进程的任何一端重新开始工作都是没有意义的,必须要找到一种新的角度来创作。
最初丁乙执着于十示的精确性,将画铺在两条凳子上,俯身一笔笔勾勒,但这样的创作方式对健康的折耗很大。“几年下来腰就受不住了。”丁乙回忆道。于是他开始用更“口语化”的方式来创作,画面中仍然有块状重复单元的结构,但笔触更加随意了。
1998年是十示系列的重要转折点。在此之前丁乙买了郊区的房子,工作室也在一起,于是他成天在工作室画画,也不太出门。那一年的上海双年展以水墨为主题,艺术评论家郑胜天告诉丁乙,他感受到了上海这座城市发展变化的巨大能量,为什么艺术家们的作品却都是文文气气的没有去表现城市的变化?郑胜天说,1930年代的巴黎和当时的上海很像,城市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巴黎的艺术家们马上紧跟时代反映了城市的变迁。这番话一下子击中了丁乙。他租了苏州河边的工作室,从郊区出来,全身心地感受上海这座城市的变化,而这些感受也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体现。“那时有了亮灯计划,像回到了旧上海,晚上仍然是不夜城。” 尽管丁乙的作品没有直接描摹出每条街道的样子,但他的画明显地变了。原来超平面的画开始有了空间立体感和光感,透视感越来越强,荧光色的加入也带来更强烈的观感冲击。
丁乙对色彩是有偏爱的,在长达12年的“荧光色时期”后,他曾经想要回归原点,并且创作了很多黑白灰的作品,但现在,那些鲜亮的色彩又回到了他的画布和木板上,用丁乙的话来说,实在是“憋不住”啊!
一年半前辞去做了二十多年的教职后,丁乙想的不是休息,而是自己终于有了完全可以控制的时间。他早上十点多到工作室,晚上十一点才离开,到家吃完晚饭后已经十二点,还要再画会儿小的纸上作品再休息。“有规律总是好的。”丁乙非常淡然地说,仿佛绘画本就应该是生活的一部分。
《21世纪》:坚持自己的创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是如何有这样的耐心和决心的?
丁乙:我1993年就参加了威尼斯双年展,但是我始终是边缘化的艺术家。国际巡回展览一年后寄来剪报,很奇怪的是剪报里没有我。那时候一些媒体用中国艺术家的作品做了封面,但没有我的。我的创作受众比较小,有人会觉得这不是看中国的合适窗口。
但这些事也帮助了我的创作,我看到这些寄回来的剪报里没有我时,就知道西方媒体是怎么来看待中国艺术的。我明白自己要更有耐力,我不是一个明星式的艺术家。我要耐得住,慢慢来。
《21世纪》:十示作为一个基本的单元,对你的意义是什么?
丁乙:以前和现在的意义完全不一样。以前是要强调十示的无意义,当时的艺术都是意向的表达,要有指向,十示这个符号就切断了这种表达。现在我把十示看作一种笔触,我不会再讲白色或者红色的十示代表了什么,而是说这张整体的画代表了什么。
《21世纪》:很多画家在画了很久之后,会选择尝试一下新媒体艺术,你对于新媒体艺术持怎样的态度?
丁乙:我觉得新媒体艺术当然是代表着这个时代的很多东西。我有一个老朋友旅法华人艺术家杜震君,他1980年代去巴黎,1990年代后期投入多媒体的创作潮流中。我曾经引进了他在中国的第一个展览,那个时候我觉得中国还没有这种东西。但现在我去问他,他会说,新媒体艺术有很多问题。技术的变迁非常快,很容易被淘汰,而且也养不活自己,很多大的想法都不能实现,没有机遇实现。
所以如果宏观地来看待,新媒体对社会是有促进和影响力的。但是它的持续性和能够走向未来的途径不是那么灿烂的,到达终点的方式也不那么可控。
《21世纪》:现在很多年轻人做新媒体艺术,绘画一定程度被冷落了,你怎么看这件事?
丁乙:这在很早之前就开始了,西方自1970年代安迪·沃霍尔开始,市场就对绘画兴趣减弱。我觉得每个艺术家需要找到自己的原点。我自己经历了创作的三十年,会有很多感悟,这种感悟来自于自己的内心,是经历过后真实的东西。什么是适合你的,让你坚持下去的?是内心而不是外界的东西。我这样站着画一天是很舒服的,不厌烦的,是有激情的。很多年轻的艺术家不会,这是因人而异的。对我来说,绘画是直接的媒介,让观众感受到一瞬间的魅力。今天我已经对绘画和绘画的语言都有一种认识。你必须呕心沥血,自己沉浸在里面才能让人家沉浸。你如果想要偷懒草率,你的观众能感受到。新媒体艺术可以用声光电不断地刺激你,而绘画是一种更加慢的媒介,挂在美术馆里,慢慢散发魅力。卢浮宫里大师们的作品到今天都是永恒的美,一个是表达了时代气息,另一个是作品的张力超越时代,让人们不断地接受信息。我记得1980年代毕加索的原作来上海展览,我看着他的作品感觉脚底是震颤的,我感受到了作品里的震撼。
能够感动人是最重要的,无论是影像还是别的。今天的绘画越来越好玩,瞬间的好玩,但作为艺术家应当是有态度的,不为一时的潮流影响,应该想的是未来。我觉得感动人的追求是不会有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