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播的《延禧攻略》收官了。剧中服装道具,与以往的“于正剧”甚或绝大多数古装剧相比,行头上都下了更多本钱,效果也可称惊艳。也因此,《延禧攻略》带火了延禧宫这一故宫最早的“烂尾楼”;带火了明清家具、清宫服饰纹样,甚至清宫风格摄影;也带火了以香炉为重器、以印章为主体的文房赏玩,以及以十八子、一耳三钳为代表的中式珠宝——尽管现代人恐怕想破了脑袋也不知道和当下的服饰怎么搭,却依然不妨碍买到家里回味一把。
相比这许多显性的物质因素,以书画为主的隐性精神元素,也成为该剧赢得好口碑的原因之一。据不完全统计,剧里出现了约六组书画名迹:如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越发被大众周知,据说不久将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展出;再如奏折中的小楷,相对以往的电视剧书法已算相当有水准……种种迹象表明此剧追求的文化档次不低。而这个时候拿电视剧里的书法段子说事,或有蹭热度嫌疑,但在热点中品评一番,也算是对书法文化一次有价值的传播。
面对书法
演员成了“提线木偶”
从电视剧创作者的角度,不见得追求就是懂得,靠近就是专业。所以真要是去找剧中纰漏的话,几次出现的书法片段中,“槽点”不少。其中有个明显的例子是第16集高贵妃给乾隆进献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可以称之为一个让人捧腹的书法段子,忍不住吐槽一下:话说此帖是从苏州民间刚搜集到就献给乾隆帝,作为书法票友却自信无比专业的乾隆帝自然迫不及待地打开欣赏,结果一翻开,漏洞百出了——根据剧情,《延禧攻略》的故事始于乾隆六年,此时乾隆31岁,但此帖刚翻开,其本人74岁和75岁的题跋却赫然纸上(此页明显有“甲辰”“乙巳”的年号,“甲辰”乃乾隆四十八年题,“乙巳”为乾隆四十九年题),且被乾隆指着的此页中“龙跃天门,虎卧凤阁”八字御笔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然后呢,还未翻到正帖那页,乾隆就开始对着一堆包括自己40多年后的题跋夸赞起来:真是“笔法雍容,行云流水”;接着又对帖尾的“山阴张侯”四字产生质疑。可是您看的这一页,压根儿就没有这四个大字啊!而您口中有正文的“山阴张侯”还在下面压着呢……以至于看着口碑还不错的聂远饰演的乾隆人设,在这个段子上却更像个“提线木偶”。
而主创人员,不出所料,果然处在“一知”但还“半解”的阶段。的确,从艺术作品的创作者说起,中国电视电影行业的书法题字本身也是一言难尽。有不少评论归结为导演基本不读书,对书法的品位更是一直不在“道”上。但抛开其他,单就《延禧攻略》,主创已经在往对传统文化的偏重点上蹭热度了,或者说书法的宣传热点已经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到了主创“装一把文化逼格”的心理。另外,即使是在上面提到漏洞百出的桥段当中,乾隆鉴赏的重点归结到“山阴张侯”这四个字,也似乎说明编剧曾受到书法潮流的影响,书法的现代传播逐渐从以往的普及阶段进入到学理研究的阶段。即使现在的一般玩儿票,也似乎在往学理上转变着,否则说几句“笔法雍容,行云流水”的行话,确实也肤浅。更何况,乾隆的水平至少也超出一般玩儿票的人一大截。
可之后的剧情,还有一个细节又是一处“车祸现场”:乾隆打开某帖,竟然有宣统的印!这和前面的段子一个道理——道具并不是选一个流传到当下的高仿品就可以用的。乾隆的“文化人儿”人设算是被坑惨了……
“伪好物”《快雪时晴帖》
言归正传,现存于台北故宫的《快雪时晴帖》是王羲之写给“山阴张侯”的一封简信。大意是大雪过后,天气转晴,问候朋友张侯是否安好。据说乾隆得手后不忘常常在初雪时拿出来赏玩,也算是个注重风雅形式的艺术家。此帖仅28字,乾隆爷总共盖了170多枚印章,题了50多处题跋,此举堪称今人“跟帖”的鼻祖,前一阵还被《国家宝藏》节目调侃了一把,戏称为“狗皮膏药”。这确实符合乾隆的人设——爱收藏,爱敲章,爱装专业。而之后的剧情,也有璎珞对“盖章皇帝”的另一幅“印屏”杰作数个数的镜头,连皇上最爱的令妃娘娘也用了这个梗:“高兴了敲一个,不高兴了敲一个……皇上本来就很俗。”并照搬“狗皮膏药”这句评语。
不过很可惜受宠时间比令妃还长的《快雪时晴帖》,如今已被认定为唐人摹本,并非真迹,可以用“伪好物”概括之。但镜头中乾隆打开的那一页赫然写着“此乃真迹也,尤为奇特……”在中国书法鉴赏史上,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事屡见不鲜,也只好见怪不怪。另外,影响中国书法的政治因素也不仅辐射至整个文化层面,还会从古代的帝王影响到后来的帝王:自李世民尊“大王”为“至善至美”后,到赫赫有名的《快雪时晴帖》成为“三希堂”书房至宝,即使是玩儿票人设的乾隆帝,也自然要有这样一件“大王”来彰显自身的文化品位,更何况此帖还传入过米芾的“宝晋斋”呢,实在足够“流传有序”了。
中国书法的“大众点评”
任何一种艺术创作都分为艺术家、艺术作品和艺术传播三个层次。艺术作品创作出来,最后若少了艺术传播,就纯属自娱自乐。不过,从此剧的书法段子来看,国内大多数看客停留在觉得好但分不清对错的阶段——因为书法的表象虽属于大众传播范畴之一,但其创作和研究不够直观(甚至没有绘画直观)。电视剧本身就是艺术作品,戏剧性多于真实性,跟它较劲才是傻子。
但提到鉴赏,所谓专业的书法人为什么对电视剧里的书法段子也不较真?想想也有意思。或许书法家以看电视剧为“耻”,不屑于关注电视剧中的书法段子。关于书法鉴赏的心理,宋赵宦光在其《寒山帚谈》中已讲得很明白:“昔人言‘善鉴者不书,善书者不鉴’,一未到,一不屑耳。”大意是真正觉得自己写得还不错的人或许真不屑于做鉴赏研究,在他们眼中,即使是所谓古人,不见得就好,而值得做鉴赏研究的也不过寥寥几人。研究书法的人一方面觉得跟电视剧较劲似乎降低了读书人的身份档次;另一方面又取笑同行或自己“无错不成书”,哪有工夫去较那劲。不过赵宦光的这句话后面还有一句“谓不能鉴者是无理也。果不鉴,必不能书”。所以,不屑于鉴赏和真鉴不了赏,是两码事。那些拿古人话给自己撑面子的,可自觉排一下队了。
如果我们真爱书法,或可一问:为何总在喊细节成就一切,却又常常看不上细节呢?